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,我曾两次到乌拉嘎金矿局深入生活。一次是陪作家阿城深入采金现场采访,另一次是因为1990年12月9日夜里金矿丢了500两黄金,12月20日,我随省里黄金公司和省公安厅破案专家组到乌拉嘎采访。两次花了半个月时间,写了两篇报告文学《金矿行》和《生产货币的矿长——伦昌》。两次采访,给我留下的当地的人文风俗的感受,至今记忆犹新。

  时下伊春的文史专家们正在挖掘伊春的文化遗产,已露头的有林业文化,恐龙文化,金祖文化,抗联文化,知青文化,旅游文化,少数民族文化等等,我把我那两次去乌拉嘎采访留下的对人文风俗的记忆写出来,对文史专家们挖掘伊春的文化遗产或许有益。

  盛夏的小兴安岭是绿色的海洋。步入乌拉嘎地界,眼前出现的金黄的矿坑,金黄的尾沙堆,金黄的沙石路面……方、圆、点、线,同绿色的海洋组成了一幅幅金光闪闪的图案。

  我这个只懂汉语的汉族人,从“乌拉嘎”三个字的发音里没听出点什么意思来,只好求教于当地人。

  达斡尔族老汉告诉我:乌拉嘎是高山峻岭的意思;满族姑娘说:乌拉嘎是美丽的山川;鄂伦春小火子说:乌拉嘎是大河的尽头。

  原来乌拉嘎这个小镇是个多民族的聚居地。不管是哪个民族的语言,名字里没有离开山和水。他们对这里的地形有个共同的称呼:“关门嘴子,迎门山”——地下有黄金的意思。

  黄金在这里主宰着人们的贫富。在乌拉嘎采到的最重的金疙瘩36两。早晨是个身无一文的穷光蛋,晚上有可能成为万元户。为了交上好运,人们给自己立下了不少规矩,有的已成习俗延续下来。

  ——金子规范着人们的行动。早晨打了碗,这一天就不准上山了;把戴眼镜的男人和女人等同起来——不准进采金场;不准唱歌、跳舞、说丧气话;我有背手走路的习惯,人们说:在这里倒背着手走路,是没有金子的意思。我马上甩开双手前行,不能给人家带来晦气。

  ——金子规范着人们的语言。淘金人视“扔”不吉祥,逢“扔”说“飞”;淘金人不愿被“坑”了,遇“坑”念“跌洼子”;淘金人忌“黄”,指着黄瓜叫“刺儿瓜”,抽的黄烟叫“元烟”;断了叫“再生”,害怕金线断了捻儿;工地上有人喊:“猫咬了。”我们凑去看,是石头砸了脚,大灾化小灾,小灾说无灾,是乌拉嘎人的脾气;淘金场上,领头的说:“抽烟。”干活的便呼呼啦啦地休息去了——忌说休息;日薄西山,领头的说:“喝水。”淘金工们便收拾收拾上路了——忌说下班。

  ——金子逼迫人们创造了一种吉祥的语言。乌拉嘎的居民中,姓程、姓袁的居民占的比例大,我私下查问了他们的家谱,姓程、姓袁的爷辈儿多数姓黄、白、刘。“黄白刘”被淘金工视为不吉利,有谁还去姓它,便改姓程、袁了!

  晚风从西山谷里习习而来,一伙孩子在跳皮筋儿,口念儿歌。细细听去,那儿歌是我闻所未闻的。

  “冻七不冻八——七八层纸防寒。锹镐钉丝麻——工具。烟酒肉蛋茶——生活用品。”

  “隆隆”、“突突”、“莎莎”声搅成一片。沙堆接沙堆,来到沙堆间,犹如置身于埃及金字塔群内。

  搭伙的、单干的、住马架子的、睡塑料棚的。上至白发苍苍的,下起开裤裆的,都在翻沙觅金子。看这场面,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句:

  在高高的沙堆群落间,一个小姑娘,一个小伙子往同一个流子里“刷哗,刷哗”地撮沙淘金。

  小伙子裤衩背心儿。小姑娘短衫短裤,右撇子使锹,左手小指特粗,右腿膝盖起块老茧。这是淘金工的印记。我问小姑娘:“多大了?”

  “不。每天采的金子用窗户纸包一包,写上日月。每人一只铁钉,用钉帽做戳,盖印封好,半月分一次。”

  我们唠着嗑,小伙子把金子从流子里弄到簸子里,再清流,剩下金子。一天的果实都在这里,有手指肚大小一堆儿,黄黄的,杂着三颗高粱米粒大小的渣拉块儿,他俩高兴起来:

  晚饭后,宣传部的栾部长陪我去访问一位老太太,她叫张玉昆,已是古稀之年了。她的老伴儿叫毕树元,离休了。他凭着采金积累下的经验,看看地形就知道地下的含金量。他组织了一个家属采金队,他和大家一起干,拿相同的报酬。有人说他若是想当个带头富起来的员,早就是个百万富翁了。

  他少拿了钱,但朋友多。老两口独门独院,伴着他们的是一条大灰狗。栾部长说:“这里不准养狗,可是没有一个打狗队员打他家的狗。”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夏天,满院子的花开得粉、白、红、蓝、紫。张玉昆见我们进院,忙着擦沙发,冲茶水。一见就知道她是个性格开朗的人。

  栾部长事先向她打过招呼,她知道我们的来意,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隐瞒,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起来:“我是‘新妇女’”。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感激之情,“李敏主任到我家来过,她说趁我们这一代人还在,把我们经历的告诉后人。”

  1949年阴历二月十七,哈尔滨妓院被人民政府封闭了。张玉昆获得了解放,走出妓院,她和她的姐妹们被人民政府称为“新妇女”。1949年2月24日(她用旧历计月日)147名“新妇女”坐火车去佳木斯。在佳木斯学习、治疗、体检没病后准许坐船沿黑龙江逆水而上。去乌拉嘎金矿局给淘金汉们做新娘。

  做新娘的心情该是喜悦的,可是她们却不安,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男人。

  金矿局张少久局长亲自去佳木斯接新娘。一次接这么多新娘,在婚姻史上是罕见的。张玉昆被任命为“新妇女”的队长。

  黑龙江的右侧是苏联,左侧是中国,两岸的居民很少,与花红酒绿的哈尔滨比起来,有些荒凉的感觉。

  她们在宝安村下了船。这是个只有几户草泥房的边境小屯儿。有民谣说:“到了保安村,不死也发昏;进了腰站,命送一半;到了乌拉嘎河,不死也难活。”

  “新妇女”是从火坑里救出来,什么也不怕,她们憧憬着未来的新生活。下了船,金矿局前来迎接的胶轮大车队已候在那里了。

  这些被旧社会一直认为最下等的女人,如今有人敲锣打鼓当成贵宾迎接,她们一阵欣喜。心想,迎接的人中可能有自己的新郎!

  “不行。”矿领导研究后作出决定,“这些女同胞今生没享受过婚姻的自主权,现在解放了,在领导下,我们应该把被剥夺了的权利归还她们。由‘新妇女’选矿工。”

  她们在过去的年月里不知道接待过多少男人,都是别人替她们安排的,得强做笑脸迎接,每人都有一腔辛酸泪,今天由自己选男人,翻身了!自由了!

  这场婚事的决定权操在“新妇女”手里。淘金汉为讨新娘的欢喜,都动手打扮起自己来。剪头,剃须,洗脸,穿新衣服,个个胸前都别个小飞机纪念章(那是矿工们给人民政府捐赠一架飞机后,政府发给他们的纪念品)。

  矿领导给“新妇女”三项任务:学习,扫卫生,和矿工一起打防火道,建立感情。

  “新妇女”看上了哪位矿工,便找工会主席李佩之,指着说:“我想和他谈谈。”

  “新妇女”也有些慌,不及早下手,新郎被姐妹们拔了大茅咋办?都争先恐后地挑选意中人。

  “不行不行。”李主席摆摆手说,“矿工多,‘新妇女’少,矿上作出决定,不准干部和工人争嘴。”

  “新妇女”只剩下张玉昆没谈了。副局长孙伯安着急了,问玉昆:“你怎么不谈?”

  晚上,一对儿一对儿的找地方建立感情去了。孙伯安在操场上喊:“毕树元,和张玉昆谈谈去。”

  张玉昆和毕树元结了婚,没生孩子,但他们生活得很幸福,两个人从来没红过脸。采金队的男女们,每天晚上都到他们家来热闹一阵子。

 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了,147名“新妇女”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乌拉嘎只有3个了。乌拉嘎金矿局曾是一座年产3万两黄金的现代化大金矿。“新妇女”的功绩被载入了史册。

  夜深了,我们告辞。张玉昆追到门口小声对我说:“听说大城市里现今暗地里又有妓女了?”

  她说:“刚解放那咱没有法,可是管住了,现在有了法倒管不住了,这是咋了?咱们国家可不能再出现‘新妇女’了!你写文章,把我这句话捎上,就说是一位老妓女的呼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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