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从空气里赶出风/从风里赶出刀子/从骨头里赶出火/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/只有一站和下一站/世界是一个地名/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/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/用双脚锤击大地/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”这首描写外卖员的诗歌,在互联网上有超2000万人次阅读,来自昆山外卖员王计兵。

  54岁的外卖员王计兵因为写诗火了。这把“火”,烧了将近3年,终于在不久前,“淬”出来一本诗集《赶时间的人》。

  怎么火起来的呢?起先是2020年,外卖平台办了一场外卖员才艺展示活动,奔着300元奖励金,王计兵投了20首诗。这些诗,在平台内部发酵,给王计兵掷出了“外卖诗人”的名头。在之后举办的、声势更为浩大的外卖节上,外卖平台把王计兵的诗上传到网络。媒体循着线索而来,一家,两家,十几家,二十几家“最开始的那一两个月有好多家媒体找到我,过了那一段,零零星星地也一直有采访。”王计兵说,真正有火的感觉,是他的一首诗在微博有了2000多万阅读量,出版商找了过来。

  流量变现的互联网时代“吸金”法则,王计兵并不谙熟。“我老婆说我是个迂腐的人。”说话的时候,手机被他捏在手里反复摩挲,以缓解与陌生访客谈话时的无措。他一直无法适应手机里五花八门的消遣,“也尝试着刷过短视频软件,不到10天就全卸载了,太消磨人的意志。”起初他也不适应被采访,一颗心“咚咚”地跳,句子都组织不好,后来熟能生巧,才逐渐自然。

  前些日子,诗集《赶时间的人》出版,王计兵又迎来一波被采访的小高峰。媒体来访的日程挤占了送外卖的时间,“3月21日到现在,跑外卖都没赚几百块钱。”平台按照接单量多少每周给骑手评定等级,他已经从最高级的“黄金”掉到了最初级的“青铜”。这中间,还掺杂着诗集的各种分享交流活动,令他有些焦头烂额。

  尽管如此,还要勉力去做。王计兵说,他想多卖些书。埋头写了30多年,终于出版了这头一本书,首批印了5000册,不够,新一批已经开始加印。有网友给王计兵盘算,要是他能卖足10万册,就能赚个三四十万。“如果真能卖个三四十万,不也挺美好的吗?”他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期盼,期盼自己的这点小爱好能给生活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改善。

  这需要足够多的运气,王计兵并不强求,他说,自己已经很满足了。诗集送到的那天,他在送外卖的间隙,从紧巴巴的时间里硬是挤出几分钟,回家把快递拆封,看了看,又摸了摸蓝色的封皮。那天晚上,他把收到的30本书在自家杂货店的货架上一一排开,心中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。过了好些天,书才被拿下来,赠送给友人。

  “我不叫兄弟/兄弟在别的城市/我不叫父母或孩子/他们都在乡下 我明明一动未动/名字却跑丢了/你可以叫我:上一位/也可以叫我:下一位”

  这首《请叫我王计兵》,收录在王计兵诗集的第一个章节。写作这首诗时,他被陌生人叫得最多的称谓是“小哥”和“老板”,前者是在送外卖时,后者是在自家杂货店里;如今,他有了自己的百度词条,显示王计兵“笔名拾荒,徐州邳州人,诗人,外卖员”。

  王计兵是从2018年开始兼职送外卖的。在此之前,他在沈阳做过木工,到山东开过斗车,中间还去过新疆讨生活,最终辗转来了苏州,在昆山定居。从1992年到2017年,王计兵的“文学身份”尽管他从未停止写作,是一个东躲西藏、颠沛流离的秘密。

  他瞒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,在工作的间隙写、写、写、写。这种写作,通常发生在被工友们忽略的小角落,或是后来独自摆摊、没有生意的当口,写的内容往往伴随着一天工作的结束,被他撕毁或丢弃。“刚到昆山的时候,在外面摆摊卖货,灵感来了就写在纸板箱的背面,晚上收摊,就把纸板箱都卖了。”随着纸板箱一起流浪的,是王计兵无处安放的文学之心,“直到2009年家里买了电脑,才开始有留存底稿的习惯。”

  对于一个需要四处讨生活的壮汉而言,写作是一个过于温柔的爱好。在王计兵的生活圈子里,抽烟、喝酒或许是更正常的爱好,“写东西显得窝窝囊囊。”更何况,1992年,他还因为写作发过“狂”。

  彼时,王计兵还在老家邳州,初中肄业后常在旧书摊看书,对文学的兴趣日渐浓厚,沉溺于写作和投稿。父亲让他看守自家桃林,他带着纸笔在林中的秸秆小屋驻扎,决定一气儿写部长篇小说。从桃花盛开到飞雪漫天,他没日没夜地写,写身边农村青年的婚恋,足足20万字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眼睛凹陷,颧骨突出。他全然进入了自己笔下的虚构世界,忘乎所以,如痴如狂。家里人吓坏了,目之所见,写作让原本身心健全的青年“精神失常”。于是,父亲把他20万字的手稿付之一炬,为此,他足有3个月不和家里人说一句话。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郭依云,“拽”了他一把。与她的相识相恋,打开了王计兵的心结,也让他为了回归正常生活,向父亲许诺:再也不投稿了!

  但写作是不可停止的。于王计兵而言,这是一种水流般截不断的抒发。于是他偷偷地写,有电脑后又偷偷在网络论坛发表,因此认识了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。2017年,朋友的一句劝告让他的这个“小爱好”重见天日。“朋友说我自欺欺人,如果真不想自己的作品被别人看到,为什么要往论坛上发?”他思忖良久,觉得在理,于是向妻子坦白,“原来她早就知道了,一直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”

  王计兵开始写诗,是在拥有电脑以后。他先把随想写在纸上,回家录入电脑,但打字速度太慢,只能精炼字句,从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缩成几行甚至几句。精炼再精炼,诗歌就成了。

  后来,网络餐饮平台崛起,王计兵顺流而下,成了一名兼职外卖员。外卖员的视角介入诗歌,如同“用双脚锤击大地,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”,“打从送外卖的第一天起,我的生活观念就开始发生转变,也变得特别有话要说,诗歌逐渐高产,几乎每天都能写一首,有一个月写了80多首,最高纪录是2个小时写了12首。”

  送外卖的这5年,王计兵的行程累计15万公里。而他创作诗歌的总数,已经超过了3000首。在一个又一个送餐点之间,在外卖系统机械的催促声中,在每一次敲响顾客家门时,灵感骤然来袭。一阵忙乱中,他打开微信,给自己发送语音消息,把缥缈的诗意在对话框中锁定。一天的工作结束,他把它们整理、汇总成诗歌,来来回回地修改,直到满意为止。

  他写自己赶单,“生活平整得像一块木板/骑手是一枚枚尖锐的钉子/只有挺直了腰杆/才能钉住生活的拐角”;他写途中看到的绿化工,“张桃花,赵梨花,王桂花/这群头发花白的绿化工/大都有一个花的名字”;他写汗湿后背的农民工,“对于土地/他们个个都是一把好手/现在他们却背负地图/走在别人的田地上”由己及人,他用诗歌与生活共振,与其他劳动者共情。

  他从3000多首诗中精挑细选,出版了288页的诗集《赶时间的人》。外卖平台送给他一套骑手服和一个外卖箱,以示嘉许。不断有网友在网上贴出他的诗,称他为来自底层的行吟诗人。有人将他和“矿工诗人”陈年喜相提并论,“素人写作”再度成为媒体热议的话题。

  王计兵显然对寻找同类项并没有兴趣。采访结束,他告诉记者,晚上准备送两单外卖缓解下连日应对媒体的疲惫。他的诗歌,在生活的风中飘扬。